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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蓮石雕半世紀

人類行為分二大類,一為有意識行為,是經過思考,為達到某種目的所採取的行動。另一是無意識行為,正常人,常因熟練,未經思考仍有所行動。如步行、飲食……等,在進行中,有時不必介入思考。一個人對達到目標的意念愈強烈,於行動過程中的意識干預愈薄弱。而在強烈的目標達成意念下,往往可發揮平常做不到的能力。個人在強烈的自我要求下,必然能提升其能力,也由於能力之提升而充滿自信,於是在工作中產生了無形的氣勢。這種狀態對藝術家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氣勢在個人生活中,不是一直顯現,它表現在一個人面對他熟練的工作時。在抽象的意識領域,是否能達到預期目標,氣勢為關鍵,它是有意識行為中所浮現的無意識形態。它是結果,是現象,是極其自然的高水準狀態。是歷經長期自我要求,所淬取的精華。它可能是行動過程,可能是完成的工作,也可能是一種理念,一種思想。

  藝術創作是個人思想與行為的結合,它能反應出一個藝術家的心態,思想也自然是創作的靈魂。由思想引導的技巧表現過程或結果,才能適當的呈現主題。過份的注重技巧,往往會忽略主題,會傷及主要架構而流於形式。技巧對於創作是必要的。良好的技巧,才能讓作者的意念完全展現,提升自己思想的層面,在取捨之間能迅速而明確的抉擇。有助於創作者在作品形成中「質」的表現。許多傑出藝術家,都能掌控思想,具有隨機應變的積極與樂觀態度,可化阻力為能力,能知所割捨而使作品更精純。

  雕刻是藉由線、面與體的組成,有如文章,由字句連貫而成。認識字的人都曉得文章的重點在於內容,有內容的文章才有意義。隨著教育程度的高低,在文詞的運用上會有所不同,為文者與閱讀者,因文字的認知相同,而傳遞觀念。雕塑是藉著稜線與面、體的轉換連結而成,因此一件雕塑是否完美,在結構上佔有決定性的因素,材質美感與主題伴隨結構產生造型。一件雕刻品使用何種材質、以什麼技巧處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各個角度在形體的組成上是否完美,是否適當。「適當」二字是極其普通的含意,但它應能取代「藝術」二字,一般人認為「藝術」是深奧的、華麗與高貴的。其實藝術的真諦應是「恰到好處」,它包含誇張、節奏、色彩與形體。作品大小不是重點,新舊無關緊要,如何只靠形體的安排,區分好壞,一般人不易做到,數十年來台灣的美術教育被忽視,使得整體國家形之於外的一切以俗氣為美。

  一件雕塑是否動人,有時不僅僅是它的外型,亦包括它產生的過程與背景,而這些過程也包含直接取之於他人作品加以轉化。在雕塑創作的範疇裡,錯誤的方法,必然產生錯誤的結果。從視覺上的學習與變化,是表層的變化,吸收他人的長處,不是直接的從形體上取用,就像人體吸收營養,不是將肉直接貼在身上。從前後作品的相關性,可以檢驗一個創作者,是否真正的成長。

  三十年前的藝術家養成教育是著重於技巧的傳授、形式的表達,這種餘毒至今猶在。學生與老師風格一致,在美術史上未見師生風格相同且留名者。雕塑在當時沒有師承的弊病,雕塑家很少,從模仿自然開始,以羅丹的作品為最終目標,而將近代、現代的雕刻分離於另一個範疇。從羅丹的作品可以清楚看出,他在造型美與解剖結構之間的取捨,為了造型美感的追求,出現了許多骨骼、肌肉移位的情形。抽象作品首重結構,敘述性的作品仍然有結構上的要求,只要量體的存在,即無法避免視覺美感的考量,藝術創作雖然空間廣闊,但在一件作品中的形線安排,並無太大的游移空間。藝術家以何種形式創作,極其自由,如何運用材質,也沒有任何限制,但在一件作品中所呈現的結構問題、材質處理問題,是極其狹窄的,就像文章中的字句安排,有時沒有推敲的餘地。

  避免作品的「當然性」問題,從形以至於意,從線或稜線的方向性,以塊面分割與整合。雖不影響作品內涵的呈現,但卻關係著作品的良劣。好的藝術品似乎有一共同點,它游走於意外與概念的邊緣,似是而非、模稜兩可與極端精確並存。

  創意是對於舊事物有新想法或做法,它未必是巨大改變,創意應包含有更好的意思。第一個使用「扁擔」挑東西的人,是天才有創意。但在今天以扁擔挑東西會引來異樣眼光;同樣一件事,因時間不同而改變價值。在藝術創作上也是如此,目前名家的形式確定不能再用,追隨他人形式除了習作沒有任何意義。避開形式、取用元素,使用相同的語彙,表達不同的境界與內涵。音符沒有多少,所組成的樂章,多不勝數,繪畫雕刻也是如此,創意並不是前所未見,就某個角度而言,是比以前更好的方法或形式。

  雕塑作品之題材多半平凡無奇,以其他方法可以輕易說明,雕塑之所以能存在於我們的生活空間,或許是要思考的重點,也是雕塑藝術之本質。量體、結構中材質美感加上光影變化對作品所產生的多重美感,是無可替代的。

  地方文化特質,和當地的產業有必然的因果關係,物質自然存在於生活週遭,才能從內心萌芽,進而產生利用行為,形成地方產業,花蓮依山臨海,位處地球板塊的擠壓帶上,因此複雜的地質構造,浮現於台灣東部。從河川「轉石」的直接取用,到山區礦脈的開採,約半世紀的時間,花蓮的石材產業,從無到世界第二位,石材業的奇蹟,由於花蓮人的刻苦奮鬥而到來。

  五十年代橫貫公路開闢後,輔導會榮民工程處所屬的榮民大理石工程,於石材業初期,擔負開發的角色,一貫作業的方式,從礦石開採到石材、工藝品、雕刻品的製作,在當時僅僅將石材當作材料,榮民大理石廠也在五十年代末期,有藝術家藉由工廠的設備,從事石雕作品製作,最早為今雕塑學會會長郭清治先生,受美國花旗銀行委託製作一件大理石石雕。之後楊英風教授也在花蓮一段時間,以石材加工後之邊材,運用切割或挖鑿,以及石片的壁面裝飾,使石材的出路,增加新的方向。

  早期的石材雕刻,使用的工具多為鐵工機具加以改裝,鑽石切割工具在當時未被廣泛運用於石雕。於意念上,只將客戶委託的圖片或模型放大就算完成,談不上藝術上的追求。民國六十年代初期,資深石雕家林聰惠,當時任教於花崗國中,以石雕作品參加教員美展獲得首獎,繼之廖清雲老師與筆者,相繼使用石材為創作材料。在當時日本觀光客是花蓮石製品的主要買主,觀光業帶動了石材業,但因中日斷交與能源危機,重創花蓮的石材業,當時文建會尚未誕生,文化藝術不被官方所重視,唯有今總統府資政謝東閔先生,於省主席任內開始,即重視石雕,最後於民國七十年,由手工業研究所蕭伯川所長努力推展,每年徵得數件作品模型,於資深雕塑家楊英風先生指導下,完成二公尺左右的大型戶外石雕,至民國七十七年止,共完成二十件石雕,目前陳列於手工業研究所庭園及中興新村廣場。在計劃執行中,以比賽方式取得作品與製作權,每位參賽者無不全力以赴。在作品獲選後的轉作中,接受楊教授的修正意見,也因而在造型與意念的認知上得到許多啟示。當時參與的石雕創作者,目前都仍熱衷石雕創作,未曾間斷。喜歡藝術創作的人,都有一份執著,喜歡石雕的創作者更甚,心志須堅定如石,否則不能將堅硬的石頭拿捏於手掌之中。

  謝資政所指示的計劃,於八年間,全部預算二仟餘萬,除了留下二十餘件石雕之外,培植了數位目前於石雕界表現良好的藝術家。也因這些早期投入的藝術家有所成就,帶動更多的年青人參與石雕創作。近年花蓮文化中心在文建會大力支援下,使石雕成為雕塑創作的主流,今日石雕蓬勃發展,應歸功於謝資政的遠見,與重視文化的作為。

  石材是未經風化的泥土,是大地原本的物質,它在地球上,一直在分解、轉換中。科技發達之今日,人類無法製造石材,石材最重要的特質,是它所呈現的組成狀態及結晶體的美感。石材自然崩裂的外層,與人為劈開或切割的斷面、或鑿刀雕刻的表面、或經研磨所呈現的光澤肌理,是世界上最珍貴、變化豐富質感的材質。以石材為雕刻用料,是藝術家付出辛勞的代價,才能享受石材雕鑿的樂趣。石材不是為藝術家而生,多數藝術家使用的材料,直接或間接是人造的,耐久性不及石材。石雕家面對石材,應多一分謹慎與感恩的心;是否能將藝術家的意念與永恆的材質結合,全掌握在創作者手中。義大利雕刻家米開朗基羅的作品「大衛」說明著一件事-偉大的雕刻家將一塊石材變成歷史上目光的焦點,若不是藝術家的巧手與意念,說不定「大衛」這塊大理石只是一根柱子或幾階階梯。期望花蓮的石雕創作者,珍惜今天,尊重自己的一刀一鑿,以讓手中的石頭成為展示檯上的精品,也讓自己的生命因而重新下定義。


(作者許禮憲為花蓮石雕協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