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過三竿。
灰黑石質的大廳方磚上倒映著窗櫺的翦影。空氣中懸浮著灰塵微粒,飄浮著,廣場上人潮嬉鬧的喧闐止在半扇開啟的大門。望著陽光打在地磚上融出的冷色光影,彷彿整座大廳是浮在湖面上似的,就要水溶溶的漾了開來……數個月前的寫生比賽中,那些熟練操弄著水彩畫筆與顏料的學生們,看到的也許就是這般景象,才決定用水份飽滿的筆尖點了又點,繪出柔光似水,淹滿了國父銅像以下的空間。
於我而言,國父紀念館是池偌大的湖水,也或許是海洋;時而蜷息於櫃台,時而擺盪於各展場間,恍若舟子,甚或垂釣者,在一站站間張望尋求有緣的渡者,在岸與岸之間拋線等待,等待從台灣各地,又或許是世界各地而來的故事。
「你好——」我笑著。
身為外語工讀生,不只是要面對不定時出現的外籍觀光客,更多的時間服務的其實是台灣本地的民眾。如同每次和朋友提到我打工的地方,十個裡面有八個在聽完後三分鐘會問道:「呃……妳說妳是在中正紀念堂打工?」也不知為何在大家的印象中這兩處單位竟是如此相似,加上一到長假或有大型團體演出時,在服務台就更容易碰到一時糊塗的民眾了。
「請問長毛象在哪裡?」糟糕,又是攜家帶眷卻跑錯地方的爸爸。「不好意思,長毛象的展覽在中正紀——」語音未落,先是被數道吃驚的眼神打上,接著是自家人互開玩笑的嬉鬧,道了謝便匆匆離開。甚至有碰過一對情侶拿著兩廳院的票券,在開演前不到半小時一臉慌張的衝向服務台,在得知國父紀念館並非該表演的演出地點後,女子前一秒還滿臉歉意的對我苦笑,下一秒回身男子的手臂就吃上重重的一記拍打,儼然是有人報錯了路呢。
然而除了面對面的直接接觸,有些民眾的來電真的讓人啼笑皆非,最為經典的便是:「請找國父聽電話。」據說來電者自稱是國父的姪女,這類的電話已經不是第一次打來了;而大姊的回答也是一絕:「不好意思,他在大廳休息,不方便接聽您的電話。」
至於外籍旅客則近如東南亞的新加坡、印尼、馬來西亞,遠至地球對面的巴西、墨西哥,都有可能一回神就看到他們不同於本地民眾的身影。通常是手上拿著一本可能寫著「台北」、「Taipei」、「Taiwan」的旅遊書,駐足在中山畫廊樓梯旁的樓層簡介,然後歪歪頭,帶著探險和一點不確定的神情轉向櫃台;有的就逕自向前尋路,有的會抱著一絲希望用英語向櫃台投石,有的則是正好碰上儀隊交接就興高采烈的跟著過去了。曾經見過韓國遊客正在紀念品中心出入口徘徊,見他眼角餘光瞥見儀隊弟兄的瞬間,那位推估年約四十的老兄顧不得形象地向還在中心內選購紀念品的旅伴高聲通報,不一會兒三人就拿著照相機拍著他們發現的新大陸。
碰過不少只是為了消磨時間才走進來納涼又偶然叫我碰上的遊客,曾經那對背包客才拖著行李剛從火車上下來;曾經那位日本大叔剛從西門町的簽唱會人潮中擠出,坐在西室的軟椅上擦汗喘息;曾經有個澳洲大哥明明大學主修攝影,現在卻在泰國教授英文,最後為在迴廊上打拳的民眾流連不已。曾經有個其實正要去趕飛機,卻被我攀談上做了場導覽的韓國醫師。最後他向我要了張便條紙,寫上他的名字和地址,說是有機會去韓國的時候可以去找他。我只是笑笑,畢竟,他可是整形醫生哪。
「Hola! Bienvenida a Memoria Nacional de Dr. Sun Yat-sen.」齒間,透出青澀的招呼。
曾經是那個乍到台北工作的西班牙女生,留著極有特色的髮辮,佩著碩大的銀製六芒星耳環,以及那組交換學生,讓我用上了只曾在課堂上和心中輾轉過的西文。動詞的位格變化和詞性的陰陽,早在我緊張得有如第一次上台自我介紹的小學生的思緒中,全數散落成孤單而凌亂的拉丁字母,只求能夠拼湊出一兩句有意義的語句——問候也罷——看著他們的眉間因理解而舒緩,便是萬幸。讀著他們的唇,打舌的R音在舌根誕生,滑過舌上,終於彈躍過舌尖——努力的想模仿他們的語調,卻怎樣都是畫虎類犬。
接著,我吐出:「Hello, may I help you?」
曾經有個美國青年和同學在櫃台找上我,用發音標準但略顯生澀的中文詢問是否可以讓他們做華語班的練習。最後聊開了才知道原來我們都踏著愛智慧的道路,而美國和台灣一樣,哲學系的學生都在煩惱出路,接著一起苦笑:台灣的老師怎麼可以直接把英文原文就這樣丟給母語是中文的學生念呢?
曾經碰到和哥哥一起環島的捷克女生,聽她述說著南端的居民雖然不擅英語,卻有著滿滿的熱情與笑容,他們也才能一路順利的讓這趟旅程完美的進行下去。後來我小心的寫上捷克的地址,深怕標錯任何一個重音符號信件就要迷失在浩瀚大洋,抑或是廣袤大地;就在要忘記她的時候,再度飄洋而來的信封輕靈地降落在手上,開成淨白的花朵,黑色的墨水以彼此的、卻唯一共通的外語,小心地勾勒異地曾經交會放光的感動。
最後我說,「Ciao! Have a nice day!」
我會在這裡繼續等待,也許偶爾出點差錯,但仍然準備好笑容迎接你。看你用DV拍攝儀隊交接的精彩畫面,看你終於知道台灣食物保存期限的「97」不是「1997」的豁然開朗,看你對三歲小皇帝的治國情形搖頭惋惜,看你對華人日常用字竟高達兩三千的震驚不已。聽你說是怎麼從建國花市徒步至此,聽你告訴我東北亞與東南亞史觀的差別,聽你指著大地圖說我們家的小女兒來自中國,聽你堅持站在國父銅像旁邊的儀隊明明就是蠟像,聽你計畫著要趁天氣好去攀岩、去潛水、去遊歷東部,去經驗台灣的一切一切。
光線一樣淹滿了整座大廳,儀隊看望著國父,而國父又看望著儀隊。跫音點點,迴響在仿唐的紅柱與大理石壁之間。
聽覺是近乎寂靜的,視覺卻是喧擾的。
不知道第幾次看著東、西兩室的暖色光潺潺的流淌,所有走過的人都沾了一身濕。門外,白雲掠過大樓的頂梢,風箏在空中流轉盤旋,水池噴灑著彩虹,孩童笑著運球而過。槍穗挑逗著風,午后溫暖的輕颺一陣陣的對流,髮絲也隨之飄搖,我瞇著眼讀著那些習以為常和陌生的面容。
也許,這樣的日子還會繼續下去吧。
揮揮手,目送你離開,祝你旅途愉快。